周闻道:问一问那时的羌人
此刻,2015年的深秋,我正站在丽江古城街头,与一只旋转的水车对视。景象在眼里幻化,水车变成了岁月的年轮。
面前多为纳西人,曾经的北方羌人。我有点迷惑,世界那么大,相距那么远,近似唯美挑剔的羌人,怎么就大量来到这里。而且来就不走了,在这里落地生根,繁衍生息,直至改族换姓,以一种崭新的族姓,融入这片神奇的土地,让山成龙,使江为丽,祈木成府,荒山野岭为茶马让路。
在丽江的时间有限,拜谒的地点和历史人文也不多,我的迷惑不仅没有解开,反而在生长。好在,从蓝天淡云,到三江众湖;从玉龙雪山、木府神殿,到丽江古城、茶马故道,或者纳西古乐,似乎都是一种提醒,叫我去问一问那时的羌人。
我隐隐有了一种预感,纳西族的全部秘密,都在羌人的足迹里。
此刻与那时,时空被思绪打通。迷惑逐渐澄澈透明,就像这古渠里的水。我从脚下的丽江出发,踏着那水车的节奏,轻轻走了进去,一步就跨入那时的羌人村落。村落在对岸。对岸很遥远,无论时间还是距离。
无须解释,迎接我的是一群羌方之民。他们身穿麻布长衫和羊皮坎肩,包着头帕,束着腰带,裹绑着腿,腰带和绑腿多用麻布或羊毛织成。吃的是羊肉,穿的是羊衫,生活与羊相伴,羊成了他们神圣的图腾。也是深秋,与我身处的丽江一样,天气晴朗,他们的皮褂毛尖向内。男女之别,在于长衫上的装饰。男子衫长过膝,梳辫包帕,脚穿草鞋、布鞋或牛皮靴,腰间佩挂镶嵌珊瑚的火镰和刀。女子则头缠青色或白色的头帕,佩戴银簪、耳环、耳坠、领花、银牌、手镯、戒指。长衫领边镶着梅花形银饰,襟边、袖口、领边等处绣着花边。腰束绣花围裙与飘带,上面绣着花纹图案。衫长及踝,下摆荡悠在微翘的鞋尖,与脚上穿的云云鞋互相映衬,鞋尖上绣着的云或水,就有了动感。几位老年妇女包着的黑色四方头巾,与一些未婚少女的梳辫盘头花头帕,形成生命的两极对比。
坎肩垂髫,怡然自乐。端是个羌居乐园。史载不过是个旁证,“关中自汧、雍以东至河、华,膏壤沃野千里……其民犹有先王之遗风,好稼穑,殖五谷。”
但快活是表面的,不安分在骨子里。从羌人脸上淡淡的迷茫、期盼、躁动表情中,我窥见了深层次的叛逆。只是不解: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故土,开始那一场充满未知的寻找与迁徙。哪个不清楚,路上有猛虎、豺豹、长蛇、险山、恶水,有大盗悍匪,兵荒马乱,每一次的出发,都可能是生离死别。
答案一个个涌出,又很快一个个被否定:应当不仅仅是为了温饱生计,北国多物产,地广人稀,只要勤劳,何处不可求生;也不该是战乱和动荡,那时正是大唐的贞观之治;更不该是为了现代人的所谓自由民主,在那时中国的语境里,还没有这个奢侈的词。事实上,渺茫的寻找与迁徙,才是最大的危险。不信,到羌族的碉楼看看,那就是羌族的一部迁徙史、战乱史、苦难史、文化史。羌人不安分的背后,一定有某种秘而不宣的原因。
不是别的,是为了寻找理想的家园,一个真正能够放心安身之地。这里的放,不是放开、放手、不再牵挂,而是心的放置,或者安放栖息。
那么,他们的离开,也一定与原来的栖息有关。
我禁不住透过那时羌人的背影,回望他们离开的那片土地。穿越遥远的殷商尧舜,踏过破碎的秦砖汉瓦,眼前出现了一些零乱的甲骨文。歪歪扭扭,锈迹斑斑,似阿里巴巴之门,把我带到了羌人神秘的前世。
原来,羌人离我们是那么近。
眼前是一幅泛黄的族谱,彼时羌人的,不,应该是整个华夏的。上面写着两个醒目的甲骨文:“羌”和“姜”,在同一个族源的谱系里。这很容易令人想到是同一个羊字的象形,和那个远古的图腾。再往前翻,再往上溯,我看见,在庄严的家族神龛上,供奉着华夏共同的始祖:炎帝。我感到万分的惊讶,原来,羌人不仅与我们居住于同一片黄土地,而且与我们同宗同源。我感到些微的汗颜。我们的进取与激情,是什么时候弄丢了的?
我还是有点将信将疑,赶紧翻开另一些破碎的典籍,让它给我在场再现。铁证如山,我不得不相信了。“昔少典娶于有蟜氏,生黄帝为姬,炎帝为姜。”这是《国语·晋语》中的记载。在《左传·哀公九年》中,我发现了同样的文字。拂去历史的尘烟,我们还看见了羌人的日常。不少的活动方式,都在我们共同的《诗经》里。口唱歌谣,“断竹,续竹,飞土,逐肉” (《诗经·弹歌》)是一种;“伐木丁丁,鸟鸣嘤嘤”(《诗经·国风》)又是一种。
男耕女织,田园牧歌。说实话,这样的生活,并不亚于陶潜的“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”。可正是在那个时候,羌人的寻找和迁徙就已开始。
先是东进,进入中原,进入今天的河南、河北、山东。一部分羌人留下了,在那里迅速发展,成为黄河流域一支著名的部落集团。一部分不满足的羌人继续寻找和迁徙,抵达今天的甘肃、陕西、山西、河南,形成“北羌”、“马羌”和商王朝“四邦方”的重要组成。又有一部分羌人留下了,留在了秦晋陇西。继续寻找迁徙的羌人,眼光和心气,都近似苛刻。我开始怀疑,不断的寻找与迁徙,是不是羌人的习性。或者说,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;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”,暗示着他们生活的环境,正在发生改变,威胁着他们的安全,他们早有感知。甚至是正在形成的奴隶制生活方式,让他们难以为忍?
可是错了。错了。我全部的猜测与怀疑,都错了。
证明我错的,不是《诗经》《史记》,或者《国语》,正是羌人的足迹。
这足迹我是在西域发现的,它们印在行将消失的茶马古道上,停留在丽江古城、束河古镇、万古楼,或木府的青石板路上,闪现在金沙江、雅砻江、澜沧江的波涛里。当然,东巴经文、纳西古乐等,也可作证。
拨开历史的浮尘,我清晰地看见,当寻找、迁徙千年的羌人来到西域,来到香格里拉、维西、德钦、古城、宁蒗、木里、巴唐、玉龙,特别是来到丽江,就再也不想走了,再也没有走了。他们一住就是千年,成为这方圣土的开发者、守护者。我先还有点不可思议,难以理解,这是为什么呢?最后的释怀,竟是一个简单的逆定理:羌人的不走,是因为再也找不到离开的理由,哪怕一点点。过去的那些寻找、迁徙,历经千年,猎险千里,不都是为了这里。
我被深深震撼了,羌人,是什么眼力,竟让你如此决意?答案不在别处,仍在羌人的脚印,和丽江的山、的水、的天地里。
天,就在头顶,高高在上,令人心生敬畏。
我生活的成都平原,往往只有云,没有天,天躲在云的背后,被云遮蔽。我们的在场主义主张去掉遮蔽,看来,不仅文学,不仅精神,就是面对简单的大自然,也是一大难题。想不到,这样的千古难题,竟然在丽江求解。很长一段时间,我曾把“彩云之南”,误解为“采云之南”,或“采云之难”。在看了《云南通志》和《南诏野史》后,得知这说法竟与云南名称的来历有关。“彩云见于南中,谴吏迹之,云南之名始于此”。难免莞尔。可当我几次到了云南,到了丽江,逐渐觉得,我那歪打正着的误解,似乎更有意思。因为在这里,我常常看见,幽蓝的天,深邃而高远,纯净,透明,没有一点杂质。比如此刻,我站在丽江博物馆前,黑龙潭畔,仰头而望,除了一角飞檐,一树桦枝,就是一色的蓝天,天空如洗,浩瀚无边,根本就没有云。这几乎是常态,在丽江。
大美之下,我有点情不自禁。仿佛五腑之内,尽被洗涤,净化了一切邪念杂质,如天空般清澈透明。我急急忙忙拿出手机,调好角度,对准蓝天,照了两张相,配上文字,发给好友银昭。我说,丽江的天只有天,没有云。这样没有云的天,该怎么称呼呢?我想了半天,应该叫思想。银昭立即回复,高。我在想,这是否也是当初的羌人,现在的纳西人,不舍离开的原因。
山,当然是玉龙雪山。
此刻,秋阳和绚,轻风婆娑,感觉真好。我端坐在玉龙雪山跟前,闲而不空,是要观看《印象丽江》。这是张艺谋、王潮歌、樊跃团队,继《印象刘三姐》之后,倾力打造的又一部大型实景演出,场面壮阔,大气磅礴。
只是说实话,我的心并不在眼前的舞台,而在玉龙雪山。
玉龙雪山就在正对面,构成演出舞台的远背景。我相信,这绝不是巧合,而是具有高超悟性的导演们,有了某种独特的发现,就像当初的羌人。这是更深远、更宏大、更丰厚的舞台,也是玉龙雪山如此吸引人的原因。先还有一层浓浓的云,灰白相间,把玉龙雪山紧紧锁住,山和雪都看不见,更不说十三奇峰构成的山舞玉龙。我感到有点神奇,这两天在丽江很难见到的云,原来,聚到了这里。可更神奇的还在后面。开场大鼓一响,随着纳西汉子几声吆喝,那云就渐渐散开了。不是由深入浅、由浓入淡的那种散,而是在浓厚的云幕中间,慢慢裂开一条缝,曲曲网网,由窄到宽,由近到远,宛若天幕开启,与演出的开场形成绝妙奇异的默契。没过几分钟,那天幕又缓缓合拢,恢复原来的状态。就在云开云合之间,玉龙雪山探了一下头。不,天眼开处,是一个龙抬头。尽管很快归隐,我还是看见了它乍露的的尊容,巍峨,俊逸,壮美,带着几分神秘。它似乎想告诉我什么秘密,却欲言又止。正是在这一开一合之间,我似乎获得某种顿悟。
玉龙雪山,原来,你真是有灵性的生命之体。那么,你的灵性,究竟来自何处,隐藏在哪里?是因为高,还是因为南;是因为山,还是因为雪?是因为北方魔王的凶恶,还是因为玉龙、哈巴兄弟斩凶的英勇,或纳西族保护神“三多”那些屠妖历险的传说;是因为“殉情第三国”的凄美,还是因为云蒸霞蔚中,欲说还休的羞涩?或者,是因为四亿多年前那片浩渺无涯的海,沉淀了大多的秘密,还是因为后来一次又一次的造地运动、50万年前印度板块与欧亚大陆板块的那次壮烈碰撞,挤压出了太多的激情与向往?最终,让你修炼得高贵似玉,神圣如龙,纯洁成雪,巍峨胜山,耸立于这北半球的最前沿。
玉龙雪山就是这里的守护神。有了它,还有什么不踏实!
水,就很多了。这里除了金沙江,还有雅砻江、澜沧江,以及大小近百条河流,两个流域三个水系,程海、泸沽湖、拉市海、文海、文笔海、九子海、中济海等,还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高原湖泊。水不便改名,它还涉及到上下游许多部族。地名却可以改。地是不走的,就像来到这里的羌人 48 31403 48 15290 0 0 1532 0 0:00:20 0:00:09 0:00:11 3159 48 31403 48 15290 0 0 1391 0 0:00:22 0:00:10 0:00:12 3377 48 31403 48 15290 0 0 1199 0 0:00:26 0:00:12 0:00:14 2726 48 31403 48 15290 0 0 1162 0 0:00:27 0:00:13 0:00:14 3623或者说,在羌人到来之前,这里本来就是蛮荒之地,没人开垦,也没有那么恰当的名字。就叫丽江吧。这并不仅是因为忽必烈的到来,以皮囊抢渡金沙江的大吉大利,依傍于丽江湾驻兵操练。这一方水土,与丽最是般配。我相信,如果老子随迁徙的羌人一起到这里来,就不仅仅是慨叹上善若水,还会说上水若善。把心中家园的美,嫁予这里的上善之水,不仅是一种大爱,一种期待,更是一种至上的忠诚。
注足在蓝月谷的水边,我强烈感到,这里的水确实不同凡响。这种差异,我在山顶其实就已发现。我们乘坐的车,转过一个山头,服务小姐就说,进入蓝月谷了。抬眼看,青山四野,一谷浅长,心想,这就是蓝月谷的大致模样了。水就是在这时看见的,在不远处的谷底。并不太打眼,一汪猫眼似的蓝,被杂树乱枝揉碎。先以为那蓝是天的倒影,到处都是,没有引起我太多的兴趣。走近才发现,完全不是,就是水,蓝透了的水;里面还有一些草和树,如梦似幻地在晃悠。我大惊于此,这哪里是水,简直就是天。传说中的瑶池,也不过如此。不可思议,太不可思议了,这几天来,我天天仰头观望,观望那高高在上、深不可测的天,怎么一下就放在了我的眼前,在丽江的地上,生出一只天眼。
高山为护,神水而目,云去天留,天地人融合。这不正是羌人千年之寻的精神归宿?从北国,到西域,走遍天涯路,何处堪比丽江?
要真正的拒绝离开,需要勇气和定力。远道而来的羌人,哪一天又有人想走了,辜负了这方山水,干脆破釜沉舟。那釜和舟不是物质的,而是精神的,是族人的基因和血液,是文化和习俗。于是,他们开始寻求与自己的过去割离,从文化和习俗开始。割断脐带,是要开启一个全新的自己。
最彻底的扎根落户,是改变原来的族姓,给自己的立足命名。就像汉族地区的嫁鸡随鸡,嫁人随人,那些改了名的张王氏,或赵钱氏。
羌,磨些蛮,摩沙夷,纳,纳日,纳恒,纳西。一个个不同的称谓,捡起又放下,透视出的是羌人寻找时的心迹。来到丽江,羌人似乎突然发现,过去一路的那些命名,是那么肤浅,短视,甚至幼稚。那些带着歧视、侮辱的蛮夷之词,早就已经摒弃。直到此刻,他们才眼前一亮:找到了,找到了啊,首先当纳。纳,容进、收入、享受、缴付或者包容。海纳百川,有容乃大。可该纳什么呢?又迷惑了。太阳是在的,从西北到西南,从尧舜到大唐,它何曾离开过自己半步。所谓永恒,只不过是桤国无事。无论行走,还是停留;无论战乱,还是安宁;无论欢乐还是痛苦,高兴还是忧伤,太阳不是照样升起?
很难取舍了。这可难为了追求完美的羌人。
他们抬头看天,纤云弄巧,飞星传爱,一洗幽蓝,深邃若智;看山,群峰叠岫,玉龙舞雪;看地,水旱从人,羌戎皆宜。把目光投向水,群湖为杯,江河流觞,所盛之物,皆为玉液琼浆。不敢再看了,再看又要迷失方向。就叫纳西吧,不好取舍就不取舍。是要纳下整个西域,融入与付出,均为生命的全部。这里的山水、田地、云天、历史、人文,等等。在自己立足的这一方土地,倾出全部的包容,呵护,智慧,和爱。只有这样,才安放得住心,对得起自己。
于是,千年的寻找,千年的迁徙,在这里打上一个结:纳西。
丽江,咱们就在这里。带着马帮茶叶,带着儿女,带着梦呓。不用再问,那时的羌人,千年的寻找与迁徙,答案与目的地,就在这里。
当然,也有割舍不了的,比如古乐。相随千年,不仅珍藏着大鼓管弦,还珍藏着羌人寻找迁徙的历史,和纳西人落地生根的坚守与幸福。只是,要把宫廷的奢糜,才子的风流,跋涉的艰辛,亡国的忧愁隐忍,只留纳西,让记忆独属自己。不信,请走进中国大研纳西古乐会,走进丽江古城那个简朴的演厅。就像此刻的我们一样,抛开杂念,静心安神,把灵魂交给古乐,感受感受宣科和他的“三老”(老曲、老乐、老人)乐队的演出。然后,我再问你,从《关山月》《浪淘沙》《水龙吟》,或《无情无义小阿妹》中,感受到了什么?
我感受到的是坚守,矢志不移的坚守,和对理想家园的追求。
是的,羌人的寻找迁徙史,就是一部坚守史。从东巴、东巴文字到纳西古乐,都是坚守。一个坚守羌人,一个坚守纳西;或者说一个坚守现在,一个坚守过去。当然还有木府,横跨前后,致力于治理、融合与建构。不管坚守现在还是过去,也不论坚守羌人还是纳西,或治理、融合与构建,都是坚守理想家园。为了一个千年的梦,为了给自己的寻找与迁徙,找到一个理想的归宿。
丽江,远道而来的羌人,现在的纳西人,都怕失去你。